梁宗举小朋友生前照片(专题中小朋友照片未作马赛克处理均已征得家属同意)
新闻背景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可惜,彭春柳再也见不到儿子嬉闹的笑脸。2014年4月3日凌晨5时30分,儿子梁宗举在乐业县人民医院宣告不治,死时年仅两岁10个月。当值医生确诊其罹患的是手足口病,然而彭春柳接受广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采访时说,4月1日、4月2日,她曾两度带梁宗举到乐业县逻沙乡卫生院问诊,当值医生黄某第一次给儿子的诊断是“没病”;而第二次,居然是“咽峡炎”。
疑问一 口腔疱疹有还是没有?
死者梁宗举,乐业县逻沙乡人,彭春柳两岁10个月大的儿子。根据百色市疾控中心出具的检验报告,梁感染的是肠道病毒EV71型手足口病。疾控专家表示,EV71型手足口病具有临床症状不典型(没有明显的皮疹)、传染性强、毒性烈等特征,不及时救治,3个小时就可毙命。然而,彭春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告诉记者,儿子的病症并非不典型,4月2日第二次带梁宗举就医时,儿子嘴部已经出现了疱疹。广西是手足口病的高发地区,2013年发病率高达21万例,位居全国第二。为了做好手足口病防范工作,作为基层防疫单位的乡镇卫生院一旦发现发热、疱疹患者,按照相关规定,都应马上转送县一级医院救治,并上报疑似病例。手足口病的基层防控机制如此规范,为什么两岁大的梁宗举还是错失了从乡镇卫生院转送至上一级医疗机构的机会?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彭春柳难掩悲痛。
● 采访录音实录
记 者:您的小孩得了手足口病,是一开始就发现他的嘴巴上起了疱疹?
彭春柳:是啊,我看到嘴巴上长了有,然后脚上也有。第一天我(带他)去检查的时候,我也没看到,他老是哭闹嘛。晚上我看到他嘴里面长有,她们说可能是手足口病吧,你马上(带他)去看,我(带他)去看的时候,医院已经关门了。
记 者:医院关门了,你们是去了药店买药,对吗?
彭春柳:我跟药店老板说,小孩子嘴巴里长有米米(疱疹),她就开了一盒药给我,说是专门治嘴里面长痘痘的,回去以后他(小孩)不给放,吃消炎药也吐出来,第二天一大早我又背他去(医院)看了。
记 者: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了?
彭春柳:第二天我去(医院)的时候,我跟她(医生)说了,嘴里面长有泡泡,脚上也有,可能是手足口病,我这样跟她说,我叫她看仔细一点。她就是看了一下嘴,然后我说脚上也有,她又看了一下脚,手那时候还没有。她很肯定地说,你的小孩不是手足口病。我又不是医生,(听医生这样讲)我肯定很放心了。她就开了些药给我(小孩)回去吃。小孩回去一吃全部吐出来了,我马上又背来看。我说小孩吃这药不行,全部吐出来了。她什么都没检查,就直接开药,说打一针消炎针就行了。她说不是手足口病,是咽喉炎。我说那么小,哪来什么咽喉炎,她说是扁桃体发炎了。
记 者:是什么时候小孩子抢救不了的?
彭春柳:到晚上的时候,病情突然就很严重了,等乐业县的救护车来了,刚刚到县医院门口的时候,小孩已经去了(哭泣)。
记 者:乡镇卫生院那边给您是出具了一份病情报告,这个报告是怎么写的?
彭春柳:那个报告写的是咽喉炎,后来打(出来)的时候又打的是咽峡炎,我说咽峡炎是什么,她就说是那个部位啊。我们又不懂,咽喉炎和咽峡炎有什么区别,她说是一个问题啊,她这样子说的。
记 者:报告里有没有提到小孩子有什么症状吗,比如嘴巴有疱疹什么的?
彭春柳:上面没有写,就是写小孩子有咽喉炎而已,其他都没有写。
记 者:报告里有没有提到检查小孩子,具体检查手啊、脚啊?
彭春柳:现在那份报告上什么都写了有,什么眼睛啊,鼻子啊,耳朵啊,肛门啊,上面什么都写着,什么都检查了,当时检查的时候都没有检查那些啊。
记 者:当时是提出了赔偿的对吗?
彭春柳:我们是提出了赔偿,我说小孩我要不回来了,我肯定是要赔偿的。院长说我最多给两万块钱,我说我一个小孩子的命就值两万块钱吗?要是你的小孩子呢,你会这样吗?
记 者:后来对这个事是有一个调解的,对吗?
彭春柳:刚开始化验报告还没下来,说等报告下来是如果手足口病的话,医院会承担。后来报告出来了,是手足口病死的,就不承认了,什么话都不说了。就是卫生局的说,我建议你们走司法。我说,什么司法,我们根本就不懂,我们做农民的,我们也不懂这些。
记 者:县里面的态度是怎么样呢?
彭春柳:连个道歉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个县长来的时候,就只坐了一下,还叫我们美女什么的,没做任何道歉他就走了。我过去求他的时候,那些保安协警啊都把我拉开不让我去,然后他就走了。(哭泣)我现在每天脑子里面都是我儿子,我睡觉都睡不着。
记者梳理了一下,事情的始末大致如下:
4月1日傍晚,彭春柳和七八个姨婆在亲戚家做三月青粑,儿子梁宗举不断的哭闹引起姨婆们关心。“嘴巴起米米了,怕是手足口病吧?”有人建议彭春柳送去看医生。彭春柳有点犹豫,因为早上她已经带儿子去逻沙乡卫生院看过了,一名黄姓医生接诊,医生认为小孩只是顽皮哭闹没病。
4月1日晚,架不住儿子哭闹,彭春柳再次前往卫生院,医院大门紧闭,她只得转往镇上一家药店买药。“他嘴巴上起的米米很明显。”店员也注意到孩子的异常。因为孩子说喉咙痛,最后这名店员给彭推荐了“百草口溃一喷清”等药物。
4月2日(次日)早九点,彭春柳又一次带儿子到卫生院问诊,并向再次接诊的黄姓医生询问孩子是否患了手足口病。黄姓医生诊断为“咽峡炎”。在后来逻沙乡卫生院为配合尸检出具的一份病情报告中,黄某描述患儿“全身皮肤无黄染及皮疹,眼耳鼻口腔正常。肛周及生殖器正常。”
疑问二 医生有没有处方权?
在这次梁宗举罹患手足口病不治身亡整个过程中有一个关键人物,那就是逻沙乡卫生院的医生黄某。2014年4月1日,黄某第一次接诊梁宗举,据梁母彭春柳反应,黄某当下认为孩子只是吵闹乱哭,没有患病;4月2日,黄某第二次接诊梁宗举,彭春柳称,黄既没有查看儿子的手脚,也没检查儿子的屁股。这一次,黄某给出的诊断是咽峡炎。此后,黄某对梁宗举一直按咽峡炎处置,然而梁宗举的病情不断恶化,捱到3日凌晨4点30分,孩子病危再次送至逻沙乡卫生院,当时值班的是申友创医生,梁宗举被其确诊为手足口病,一个小时后转诊乐业县人民医院已告不治。
黄某2008年到乐业县卫生局逻沙乡卫生院工作,然而奇怪的是,经记者调查,逻沙乡镇卫生院出具的黄某《助理执业医师》资格证书上,其注册核准的执业地点为“平果县中医院”,而非“逻沙乡卫生院”,执业范围为“内科专业”。根据《执业医师法》等有关法规规定,逻沙乡卫生院并非黄某注册核准的执业地点,其在此地开具处方,应经逻沙乡卫生院执业医师签名或加盖专用签章后才有效。但多位乡民向记者反映,在处方单上从未见过其他医师的签名或印章。黄某处置病例的“快速”也令他们印象深刻,“体温针刚插上,她就进药房拿药了。”
对此,逻沙乡卫生院院长农有所表示,该卫生院门诊只有5至6名医生、护士轮值,对于这个有着将近2万人口的乡镇来说,工作量确实过多过重。但是对于黄某非法行医的质疑,农有所不愿多谈:“这得由我们卫生主管部门来判决。”
4月5日,悲痛的彭春柳和几十名村民在逻沙乡政府拉出横幅向医院索赔,30小时后,彭不得已接受了院方出具的2万元的“补偿”
家属 分管卫生副县长竟然称呼家属方“美女”?
4月5日,悲痛的彭春柳和几十名村民在逻沙乡政府拉出横幅向医院索赔。
6小时后,由乐业县司法局、法制办组成的医患纠纷调解小组及县卫生主管部门领导出面进行调解。
30小时后,彭春柳不得已接受院方出具的2万元“补偿”,这和她提出的30万赔偿相去甚远。而她最为看重的对院方、医生的责任追究,彭春柳认为在这次调解中被调解小组刻意忽视了。
“30个小时,领导都不闹话,耍手机、看报纸、就是不张(理)你。”彭春柳的母亲农岩英认为,如果政府和医院认为30万的赔偿过高,则应提出疑义再进行协商和调解,但在调解中,对方以无法裁定为由,“也不动员我们告也不动员医院赔,就是拖,不讲话。”
最令农岩英和彭春柳不满的是,一度露面的分管卫生副县长竟然称呼家属方为“美女”——“我们人命摆在这里,你讲话怎么还那么轻浮。”农岩英控诉着。
“我们要求调查处理医生和医院的问题,县领导只一句走司法程序来搪塞,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农岩英流着眼泪说:“女儿已经结扎,医院给了2万,我们说还要3万来疏通输卵管再要个小孩都不同意,我们是农民怎么会打官司,这不是逼我们继续闹事吗?”
调解小组 分歧在于院方责任的认定
参与调解的乐业县司法局局长张必毓表示,2013年7月,百色市参照自治区出台《医疗纠纷调解实施细则》,该县的医疗纠纷人民调解委员会应运而生,“调解成功过几次,但也有很多矛盾。”张必毓说,按照细则,医院超过10万的赔偿都应先有司法鉴定意见在前,但针对此案,即便有司法鉴定也只能证明病因,而现在分歧在于院方责任的认定。
据了解,在《医疗纠纷调解实施细则》出台后,百色隆林县首例医患纠纷调解的赔偿金额达到18万。对此,张必毓表示,此案调解方案由上级定,即便是院方现在出具的2万元,都需由县里统筹考虑。
而调解现场最具备专业背景的乐业县卫生局局长王世岳,对于家属要求厘清医生院方责任的意见,她并未表态,几乎沉默了30个小时。而在王世岳赶到调解现场之前,她正在其他乡检查手足口病的疫情防控,如果不是困于这场纠纷调解,她还将走访其他乡镇,“情况已经非常紧张。”
手足口疫情
“情况已经非常紧张”
王世岳担忧的疫情,正在距离调解地不到两公里的山洲村酝酿。当彭春柳的母亲——58岁的农岩英熬过一天一夜回到家,惊恐地发现她的一个小孙子也出现了疑似手足口病的皮疹,情况类似的还有同村另外两名幼儿。
4月7日,彭春柳家属散去当天,乐业县人民医院再次发生挟尸“医闹”,4岁的黄世成住院两天后死亡,后被确诊为手足口病致死,家属质疑接诊医师责任心不强导致误诊。在山洲村,疫情如暗潮汹涌,但村民们已集体流露出了对医院的极度不信任。
思 考
2010年以来,广西每年手足口病发病数均超过10万例。
2013年,广西手足口病发病数为21万例,居全国31个省(市、区)第2位。
今年1月,全区报告手足口病9336例,死亡2例;2月报告手足口病6223例,死亡3例。发病数和死亡数均位居全国首位。
数字是枯燥的,我们在专题开首写着“竹马依旧 吾儿已走”,其实,离我们远去的不仅仅是生命,连孩子戏耍的竹马——梁宗举的玩具、衣物、影册……为了防止传染,这些饱含着回忆的物件也已经被焚毁。对于梁宗举的母亲彭春柳来说,现在她对儿子唯一的念想,就是手机里仅存的那几张像素有限的儿子的照片。
消失的还不仅仅是人、不仅仅是回忆,消失的还有人们的信任——那如暗流般涌动在乐业乡间的、民众对我国基层医疗机构的强烈的不信任。政府形象的建立可以自上而下,但瓦解却常常是自下而上的。近年来,各级政府在手足口病防治方面做了一系列工作,这些工作,也许正因为民众的不信任而前功尽弃着。4至7月,手足口病的高发病期,我们有理由相信,信任与否,直接关系着下一步手足口病的防治工作能否有序、有效进行。而这份信任的维系,需要我们反思:我们的基层卫生机构应该怎样培养人、留住人?我们各级医疗机构的培训是否已经真正做到确实有效而非流于形式?我们政府的相关人员,是否已经具备了危机公关的最基本素质?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思考的。(撰稿:周玲 陈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