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广网北京2月1日消息(记者陈锐海)今天是2018年铁路春运的第一天。在接下来为期40天中,全国预计将有29.8亿人次的乘客身背行囊,手拉行李,或返乡过年,或外出旅行......这些身份各异、去处不同的游子踏上同一趟列车,组成一个“流动的社会”,上演着各种各样的故事。
摄影师王福春手中的相机要捕捉的就是这些旅途百态。过去的40年间,他跑遍全国铁路线,在火车上用光影记录下改革开放这趟时代列车上发生的点滴变化。
1978年,哈尔滨三棵树火车站
记录改革开放40年的影集
都是黑白的照片,看起来充满年代感。
这张,时间推到1995年,车厢里列车员高举一块牌子走在过道,上头印有“放像车厢”几个字,身后是一台电视机。当时还未普及的电视,第一次出现在牡丹江开往长汀的列车上。
从1977年到2017年,40年来火车上的这些瞬间被王福春捕捉到相机里,照片具体是几十万张,他也说不清楚。精选下来的部分,王福春按照时间顺序分成一个个文件夹,配上图说成了影集——《火车上的中国人》。每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所在车次,他都能随口说出。
翻开影集,开启的是一趟时间的旅途。可以看到从改革开放起航,途经当下新时代,列车由蒸汽机车、内燃机车变成电力机车,再到动车高铁;车厢从以往的拥挤混乱到如今的宽敞整洁;人们的穿着也由千人一面的解放服、解放帽变成现下花样百出、无一重复的服饰。
与此同时,照片中形色各异的旅客构成一幅众生相,描绘着火车上的冷暖人生。这边买不到票的一家几口挤在车门处,那边三五个乘客围坐一块儿打牌。这头一对躺在卧铺上的情侣含情脉脉,那头两个正在争吵的人怒目相视。
“车厢是一个浓缩的社会,也是一个临时大家庭,我记录的是生活的一个侧面。”75岁的王福春感慨,“这些都是改革开放40年来的变化。”
1994年,哈尔滨火车站
“现在回家都舒舒服服的”
从他的照片可以看到中国铁路春运40年间的变迁。
俯拍镜头中,站台上挤满衣着朴素、大包小包扛着行李的乘客,刚上车的人俯下身驱,使劲够着底下递上来的包裹。这是1994年的哈尔滨火车站,人们正上火车。
王福春记得八九十年代那会儿,每到年底火车站总是人山人海,列车一进站人们一哄而上,甚至有人跳上车窗爬了进去。
“人太多了经常把车门卡住,压根儿关不上,只能由后面的人给你踹进去,上车的人还会觉得我能回家过年了,特别高兴”。在北京站做了33年客运工作的李素萍感同身受,当时她还是列车员,经常在哐当前行的列车上,看到人们摩肩接踵,有人没地儿落脚,就爬到行李架上躺着。
李素萍记得1996年以前,北京站是北京仅有的一个火车站,一到春运“可以说都下不去脚”。候车室里挤满了人,压根留不出缝。列车员每天上班都进不了候车室,只能从窗台爬过去。
在不远处的售票厅,买票的人也排起了长队,经常有人等了一天还买不到票,大厅关门后一家子仍搬着板凳坐在门口,熬了一宿就为了隔天一早买到回家的车票,“很累,人挤人”。
李素萍早些年看到的这些景象,都留在王福春的照片里。他发现,自从2011年铁路网络售票上线以来,人们大多不再排队买票了。据中国铁路总公司统计,预计2018年春运互联网售票占总售票量比将超80%,互联网购票中通过手机购票比例超80%。
1994年,沈阳—大连
“现在回家都舒舒服服的”,李素萍说,自从北京西站、北京南站建成后,人都分流了出去,春运火车站不再拥挤,“回家也变快了”。以前她坐火车从北京到兰州,往往要35个小时,现在这趟车中午11点开,第二天下午2点就能到,提速了8个小时。
王福春也感慨,中国铁路的发展“真是快,这是最骄傲的,是中国的外交名片呀。”
截至2016年底,中国铁路营业里程数为12.4万公里,居世界首位,其中高速铁路2.2万公里,占世界高铁运营总里程 60%以上,是世界上规模最大、运营速度最快、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高速铁路网络。而近日印发的《铁路“十三五”发展规划》提出,到2020年,全国铁路营业里程达到15万公里,其中高速铁路3万公里,较2016年底增8000公里。
“从中我看到人的变化”
“不光是铁路,我们社会各行各业都在腾飞发展,但铁路可以说是中国的一个缩影,从中我看到了人的变化。”
李素萍记得80年代中期当列车员那段时间,火车上能看到的颜色大概只有两种,服装不是蓝的就是绿的,“那会儿人很穷,也没人敢穿个花的红的”。当时物资匮乏,物流也不发达,年底回家旅客们大包小包提上车的,大多是烤鸭、果脯这些北京的特产。
三十多年过去了,她所在的车站,如今往来的乘客衣着五颜六色、花样百出。她看到提着年货回家的人也变少了,“可能更多的是带着钱回去吧。”
1995年,牡丹江—长汀
王福春的镜头中,乘客在车厢里的活动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悄然变化。
原先乘客看杂志打发时间,后来他发现有人将自己的录音机放在车窗前,播放起邓丽君的歌曲。时间再往后推,付费观看的电视也短暂地出现过。千禧年之后,列车开始向乘客出租旅途使用的笔记本电脑,到如今人们自带平板电脑。此外,还有自主选坐、微信支付、刷脸进站、智能导航、网络订餐等新事物。
“以前四面八方的乘客来了以后,坐了就问你是哪的?你是广东的,他是东北的,不到一分钟都成好朋友。中国人还有特点,有酒同喝,有茶同饮,所以这样的话感情拉近了,打扑克、下象棋。来来,你过来过来,这很正常。”
“但现在临座都不说话,问你哪的,也不回话,都千篇一律低头玩手机。世界拉近了,人却疏远了。过去是什么呢?距离很长,但感情很近。”他感慨,住了好几年,自家的邻居他都不认识,连他们家有几口人自己都不知道,而以往街坊间,谁家做什么菜都清清楚楚。
王福春一边惋惜,一边“很庆幸”留下这些,因为有的东西已经成了“历史的痕迹”,再也见不到了。
“比如说火车上做广播体操,现在完全没有了。还有带动物坐火车,改革开放以后,呼一下全上来了,一实行安检又不行了。以前上了车占了座就是谁的。旁边搁一双鞋、搁个帽子也就占座,现在已经不允许了。”
1995年,武汉—南宁
40年的摄影看遍人生百态
40年的纪实摄影,还让王福春看遍人生百态。
火车上有人刚刚出生,搭上这趟生命的列车,有人突发疾病,险些中断人生路。有的乘人之危、偷鸡摸狗,也有的见义勇为、乐善好施。有进城看病的,也有外出打工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感受较深的,是1995年武汉开往南宁那趟列车上拍的照片。
七月盛夏,列车超员,他走到车门处,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光着上身满身汗泥,倚在车门站着睡着了。她仰着头张着嘴,看起来很累,又无处安身。当时王福春望着小女孩足足有五六分钟仍按不下快门,“我不能给她帮助,心里十分难过和自责。”快门释放的一瞬间,从小父母双亡的他想起自己艰辛的童年,越发感到难受。
“摄影要有感情和良知,如果自己不被感动,那作品也不会感动别人。”这种同理心贯穿在王福春的作品中,他在介绍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时,无论年代有多久远,他都能清晰讲出被拍摄者当时的处境,并诠释出照片中寄托的寓意,让人觉得照片的承载的东西更重了。
1995年,武汉——长沙
他的一幅作品入选2001年《中国故事:当代中国纪实摄影》。影片中,上身赤裸的男子躺在硬座靠背的顶部,脚弯曲地蹬着车厢墙壁,手紧紧抓住上头的行李架。那是1995年盛夏,武汉到长沙的列车上,没有座位的男子借此安身。
选集给了王福春和其他入选者如下的评语:“我们有理由向这些中国摄影家表示由衷的敬意。他们那种切近生活的好奇和直面人生的勇气,足以使我们处于一种经常的感动之中。他们见过人们那幸福的时刻,也见过人生的窘迫和苦难;他们感动于这个国家的日益强大和他的人民那种坚韧和执着,同时也看到过那些在黑暗之中发生的一切。”
记录过太多艰辛的生活,他开始试图去帮助需要的人。有时看到小孩饿了,他就跑去找车长,让对方给做个荷包蛋饭或者面包送过来。老太太没有座,他就给让开自己的。“我能做到的就尽量做,包括拍片也是,我看到以后,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这是不可复制的”
以往,王福春每年至少要坐100多次火车,一年四季的车票他手中都有。如今75岁的他每个月也会坐上一两趟。有时异地学校请他去讲课,要给他订机票,老人家立马拒绝,转身搭着火车就过去。
他在笔记里写道:“火车上,时间与空间交错交织。列车启动时,窗外还飘着鹅毛大雪,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融入江南春色。这边我的镜头聚焦着莘莘学子埋头苦读,身后传来搓麻将的欢腾回响,另一车厢里有小女孩望着窗外默默发呆。那么,迎面驶来的列车里又正发生些什么呢?”
2007年,北京—哈尔滨
对旅途中发生的一切保持好奇,是他将镜头对准车厢40年最基本的原因。但一开始,他的目的没有那么强。
1977年,原本在哈尔滨三棵树车辆段做铁路检车工的王福春,被调到工会做宣传工作——单位给他一台海鸥,到车间给劳动模范拍照。因为是铁路职工,那会坐火车也不用花钱,得空他就带着相机搭上列车,走到哪拍到哪儿,“没有意识”,纯属爱好。
拍着拍着,王福春觉得“还挺好看的,而且火车上有这么多故事,那就当个专题拍,这一拍就是40年。很多人都在拍东西,但哪有人这样用40年去拍一个东西,没有。”他的语气笃定且自豪。
一上火车,他就端着相机在晃动的车厢里来回走动,寻找拍摄的对象——有趣、有故事的,这是他最主要的标准。例如男人抱着孩子喂奶粉,“这一般是女人做的,看起来比较有意思”,或者是火车票实名制、导盲犬上高铁这种标志性事件。
2013年,北京——上海
“我就在旁边静静地观察,发现合适的顺手按下快门。不能去跟他们交流,一旦介入就不自然了。”有时候,对方发现他端着相机,有些抵触,立马走过来表示拒绝,温和点的人只要求他删除照片,严重的直接夺过相机砸到地上,甚至有人不容分说,上来就是一拳头。
“这是在公共场所,我不觉得侵犯到别人的隐私。而且我也没有恶意去丑化谁,也不在网上乱整乱折腾,我记录的是一个社会。现在回头一看,有些影像都成了历史的痕迹。”他调侃自己,练的是一颗“贼心”,还有一个“贼胆”和一双“贼眼”,才能拍出“贼好”的照片。
“利用坐火车的机会一次次的拍,拍了这么多年,通过这些影像来见证中国改革开放的变化,作为一个摄影师,我觉得是很幸运、很幸福的事。”王福春觉得,40年的时间已经过去,这是不可复制的,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