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东四环内的西大望路,在一众玻璃幕墙的环绕下,一座气膜结构的冰场圈出了这片繁华地带难得的“世外桃源”。这里就是陈露冰上运动中心,许多冰上舞者“梦开始的地方”。
冰场外,凛冽的寒风肆意地呼啸;冰场内,几名小队员正在冰上跳跃、滑行、摔倒、站起,疼也忍着,稍微呲一下牙,再起身跺两下缓缓,一遍又一遍……
陈露站在小学员当中,有时会给他们做几个动作演示,有时是一句句清晰响亮的鼓励:“这个动作做的很棒,加油!”“慢慢站起来,再做一次!”“很好,就保持这个感觉”……
看见记者来了,陈露从远处滑过来,“冰蝴蝶”的优雅和飘逸丝毫不减。她时不时还要回头看看正在勤奋练习的孩子们,仿佛在看着曾经的自己。
陈露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冰上运动的耀眼明星,是中国花样滑冰第一位世界冠军和奥运会奖牌获得者。她在国内国外拥有大批粉丝,不少西方媒体和观众亲切地称呼她为“Lulu”。
1998年日本长野冬奥会上,年仅21岁的陈露凭借一曲《梁祝》,为中国代表队摘得一枚宝贵的铜牌。比赛结束后,陈露跪在冰面上久久未起,也将连续两届冬奥夺得铜牌的传奇,绝唱于冰面之上。
采访在体能训练室进行,刚下课的陈露一进门,三两下就把头发收拾利索,坐在了镜头前。采访过程中,陈露偶尔嘴角微微上扬,不知是哪一段故事一下涌来——是儿时半夜才能滑的训练场,是无数个挥洒激情的赛场,还是今日这片播种希望的冰面?
“那时候你才4岁半,是什么让你一下子爱上了花样滑冰?”
陈露冲着记者笑了笑,“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儿。”接着,她便滔滔不绝讲起来。
以下是她的讲述:
“零下40℃室外训练,现在想想满是幸福”
我从小就长在体育大院,父亲是老一代国家冰球队队长,母亲是乒乓球运动员。那时,我们家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外面的冰场,晚上吃完饭大人就会带着小孩们在冰场上玩。那个年代,我们的人生选择多多少少还是和家庭有关。
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跳舞,父母带我去亲戚朋友家串门,人家一说“露露给大伙跳一段”,我可开心了。当时我父母觉得,花样滑冰挺好,既能跳舞又能滑冰,两全其美。现在想想,我要是当时没有学花滑,一定会成为一名舞蹈演员。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还是黑白电视,央视也只有两个频道。有一天,电视上播出了一部纪录片《太阳峡谷》,讲的是美国花滑奥运冠军佩吉·弗莱明的故事。她和着音乐,穿着美丽的裙子在冰上起舞,像仙女一样,我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正是从那时开始,我暗下决心,以后也要像她一样,在全世界观众面前滑得那么美、那么漂亮。
现在想想,当时训练条件太艰苦了。那时候花滑比较小众,练的人少,能排上冰场训练都得等到半夜。冬天,半夜得零下40℃,我都是凌晨一两点在家穿好衣服换好冰鞋——在外面手会冻得穿不了鞋。我父亲骑着自行车载我去滑冰,到了冰场上就得赶紧滑,一直滑,不能停。
我从来没有抱怨过那时候条件的艰苦,当时感觉滑冰就得这么冷。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幸福且快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学会了新动作,一个动作跳不好,就一直练、一直摔,腿都摔紫了也不觉得疼。做成动作的那一刹那,真爽!
“国旗找到了,心里就踏实了”
1990年我拿到全国冠军后,在国内就没有什么对手了,目标自然聚焦国际赛场。终于能去参加国际比赛,一睹国外强手的风采,我很激动。1991年,在匈牙利布达佩斯,我第一次参加世青赛就拿到了铜牌。这出乎所有人预料,也给了我极大信心。
回国后,我就和母亲讲,我觉得有一天我可以成为世界冠军。母亲问我为什么这么想,我回答说:“但凡拿到世青赛冠军的人,都成了世界冠军,我第一次参赛就是铜牌,离冠军很近,努力一下不就有希望成为世界冠军了吗?”
第一次去国际赛场,我看什么都新鲜。记得当时在电视上看1988年加拿大卡尔加里冬奥会的时候,我们一帮小队员就在讨论,怎么人家运动员的冰鞋能那么白,我们的冰鞋穿两天就蹭脏了,刷也刷不干净。等我到国际赛场比赛才知道,赛事主办方有专门刷冰鞋的白漆。
那时候,我多少会有些不自信,不是在技术动作层面,更多是因为有太多训练、比赛装备我们没有。花滑短节目和自由滑需要两套比赛服,我那时连两套比赛服都没有,什么风格不风格的都顾不上,凑不到衣服的时候还要跟队友借。而且那个时候,我们的衣服质量也没法和国外运动员的衣服比,穿上之后直掉渣,我都不好意思在走廊中间走,得遛着边儿。
不过那时候,虽然我年龄很小,却有非常强烈的国家荣誉感。记得第一次参加世锦赛的时候,就我们4个人——1名领队、1名裁判、1名教练、1名选手,我们每到一个场馆就先找国旗在哪儿。国旗找到了,心里就踏实了。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代表中国参赛,我们的背后有祖国和人民的支持。
“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也就放下了”
1997年瑞士洛桑花样滑冰世锦赛上的失利,是我职业生涯特别大的挫折。那个时候,其实放弃很容易,毕竟自己已经拿到世界冠军了,也算是功成名就。坚持下去,可能意味着往前每走一步,都是黑暗和痛苦——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但我还是没有就此止步。因为我性格里就有“执拗”这个因素。从4岁半开始学花滑,到后来成为世界冠军,我的一切都围绕着我的梦想成长。不管前方多么痛苦、多么黑暗,除非是要我的命,不然什么都阻挡不了我要参加1998年冬奥会。
就是这样的决心支持着我,不然真的坚持不了。
世锦赛折戟之后,我还有一次去维也纳参加落选赛的机会。落选赛之前的一段时间非常煎熬,每天训练我都是最后一个走,生怕自己练不够。而且为了保持身材,我要减肥,晚上不能吃饭,饿的时候都不能平躺着睡觉,感觉到胃已经要贴在后背上了。那时,我每天只能趴着睡,才会觉得舒服一点。实在饿得心慌就喝口水——没办法,为了保持状态就得忍饥挨饿,而且精神上高度紧绷。
去比赛之前的一个月,我已经有点情绪崩溃。身边的人不能提“比赛”两个字,一提我就会哭。每天教练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别想着比赛,但话往往说不了两句,我又得提比赛。当时已经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刚到维也纳的那天下午,教练说先别睡,坚持一下,晚上再睡才能倒过时差。教练拉着我去酒店附近的一个公园散步。散步的时候,我和教练说:“反正我已经这样了,我也努力了,尽量能发挥好吧!”
教练听完之后说:“陈露,你好了!没问题了!”
我觉得在那一刻,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想开了。因为已经把自己逼到绝境了,反而情绪放下了,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带着这样的情绪,我落选赛拿到了第一名,登上了去往长野冬奥会的“末班车”。
“花滑在中国的普及,还远远不够”
我退役已经20多年了,我不希望大家总是问“女子单人滑什么时候出现下一个陈露”,更希望能看到年轻运动员超越当年的我。毕竟,时代不一样了,如果以当年的我为目标,是落后于时代的。
正因如此,我选择回国开冰场、做教练。我希望自己的经历可以激励那些想要学花滑的孩子,帮助他们成长,助力中国花滑事业的发展。
我义无反顾地放弃了在美国的一切,房子、车全卖了。起初,我先生是不支持我的,但后来也没办法,跟我回国了,因为他知道我的性格——但凡是我认定的事情,什么都阻止不了我。
刚回国的时候,大家对于滑冰的接受度有限,这项运动的群众基础尚未形成。我们在深圳开冰场后,很多人买票进来不是为了滑冰的,就是来摸一摸冰的。他们会好奇地过来问:“这么大一块冰,怎么冻上的?”
即便是现在,我觉得花滑在中国发展面临的一项很大问题就是普及度不够。从成材率来看,中国已经很高了,但是我们选材范围相比于我们的人口基数,还是太小。只有把参与这项运动的群体扩大,我们选材的范围才能更广,成材率才更高,在国际赛场上取得的成绩才会更好。
“三亿人参与冰雪运动”是中国向国际社会许下的承诺,对于提升花样滑冰在中国的群众参与度意义重大。我们在很多中小学宣传花样滑冰的时候能看到,现在的孩子虽然缺少足够的专业教练教学,动作也有些生涩,但洋溢在他们脸上的笑容,体现出的对这项运动的热情,极其动人。
“三亿人参与冰雪运动”或许不能实现冰雪运动在中国的全民普及,但无疑会让热爱冰雪运动的种子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播撒,在下一代人中发芽。
2022年北京冬奥会,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中国人拥抱冰雪运动的开始,更是中国在未来成为冰雪运动强国的重要起点。(记者莫鑫、张寒、汪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