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丽:演员的诚意

娱乐|来源:北京日报2022-08-16 11:30:47|网络编辑:罗娴子

  热播剧《人世间》里饰演的“人间清醒金主任”让人还没咂摸完,宋春丽又酝酿着在新剧里来一波新的惊喜和感动。

  她说自己不像金主任一样聪明。摄影机一开,她就立马进入角色;摄影机停了,她还得缓一会儿,不能在戏里戏外轻易切换角色。因为她要从生活和阅读积累中调动情绪,还要反复揣摩角色的性格,“不能让观众看出来我在表演,我只是露出这个角色的冰山一角”。

  但宋春丽承认,对待生活,自己一直诚意满满。从老北京的胡同走进广州城区的军队大院,她立马就爱上这里的一草一木;为了做好舞蹈、话剧演员,她每天拼了命地练功、读书;为了演好电影,她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前辈们的养分,还嫌不够时,索性走进北京电影学院深造。惟如此,诚意满满的她才能举重若轻地表现出角色的冰山一角。

  大槐树下的胡同味道

  宋春丽到来时,我竟然没有一眼认出她。这并不全然是我的责任——她穿得太普通,再提个布口袋,就像是邻家阿姨出门买菜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她没有烫头——这和荧屏上完全不一样。为此,她特意解释,生活中更喜欢这样的随意和轻松,“角色和生活要有分别,平时还是把自己放到自然状态里。演戏时,我更愿意把自己的机体当成塑造角色的材料和工具。”

  电视剧《风雨丽人》里,宋春丽有一场抱着孩子哄睡的戏。当时宋春丽没有孩子,导演和旁人都担心她把握不好这场戏。可摄影机一开,众人的顾虑就被打消了。她还记得剧中那场景:大槐树下,悠闲的人们聊着天,叶秀清(宋春丽饰)抱着孩子,一边轻轻拍,一边哼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

  “对这种场景我简直不能再熟悉了!”很多人不知道,祖籍河北的宋春丽,纯粹是从老北京胡同里走出来的演员。

  今天的北京国际饭店往北一站地,“火烧赵家楼纪念碑”往西的一条胡同,里面都是二三进的院子。13岁前,宋春丽就生活在这里。大杂院里一共11户人家,相处十分和睦,“一家煮饺子,整个院子都能尝到鲜”。

  最热闹的夏日,一棵高大的老槐树常常能给人们提供避暑的方案:一张小圆桌,一个切开的西瓜。男人们高谈阔论,孩子们你追我赶,女人们一边小声聊着家长里短,一边扇着蒲扇给怀里的婴儿驱赶蚊子……

  生活在人情味儿浓的大杂院,宋春丽打小就活泼开朗。在象鼻子坑小学上学时,她一直担任文体委员。到了小学五六年级时,宋春丽仍旧沉迷歌舞表演。但老师觉得,上初中的孩子该认真读书了。于是,在家长和老师的“合谋”下,宋春丽填报了师大女附中和女十三中两个志愿,最终去了后者。

  可人生的剧本谁也没提前看过,很多时候都是即兴表演。

  初一开学不久,广州军区歌舞团来女十三中挑选演员。经过层层筛选,宋春丽最终被选中。

  1964年10月25日,宋春丽穿着哥哥的旧衬衣和黑棉袄,在父亲的陪伴下来到了北京火车站。火车启动,看着所有的物体都在向后移动,宋春丽的心也渐渐放飞。“新鲜,看着什么都新鲜!”在火车上,她听着同伴们讲述天南海北,第一次吃到了皮蛋;眼看着火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奔向南方,然后穿越山川河流。每到一站,列车员报站的声音也让宋春丽激动不已:“石家庄、郑州……我知道我离家乡越来越远,仿佛奔向一个遥远、未知而又令人兴奋的世界。”

  两天一夜之后,火车停靠在广州站,北国风光全然不见,广州仿佛提前进入了春天。大街上,人们的服饰花花绿绿,交谈的话一下子也听不懂……“我脑子里还在好奇的时候,我们就到了一栋大厦面前。”宋春丽口中的“大厦”位于农林下路41号,叫做农林大厦,只有三层,在当时已是高层建筑。

  “我们下了车,那个玉兰花香一下子就扑过来。”在以后的日子里,宋春丽对广州的记忆总伴随着玉兰花的幽香,哪怕是在最初两年辛苦的排练、训练和下基层中。“那时候都不觉得苦,反而觉得很光荣。因为我们那个年代学习的就是一些像雷锋、刘英俊这样的英雄榜样。”

  殊不知,她在角落里练功、看书的画面,慢慢引起了话剧团团长李长华的注意。很快,机会就来了——由于话剧《海港风暴》缺一个饰演小女孩的角色,普通话字正腔圆的宋春丽被调进话剧团。

  最好的年华

  天刚蒙蒙亮,宋春丽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学员队的宿舍楼道太安静,脚步声依旧很明显。出了军区大门直奔白云山旁边的车站,站定后长吸一口气,她开始照着本子大声朗读。空旷的车站立马回荡起饱满的声音……

  这是1969年一个普通的早晨。这时的宋春丽刚刚成为广州军区话剧团的演员。对话剧一无所知的她,克服焦虑唯一的办法就是勤奋——

  大概六点,小姑娘终于决定让快冒火的嗓子休息,又回练功房折腾腿和腰。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宋春丽跑到传达室要来当天的报纸读阅。晚上下班后,她又开始在写字桌上和脑袋较起真来。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室友看过的书,被宋春丽拿来反复读。直到深夜,她关掉宿舍最后一盏灯。

  “听着这个日程是不是觉得太累太苦?但我恰恰觉得那是我最好的年华。”说这话时,宋春丽像极了贪吃的小孩闯进熟食铺,就恨自己胃太小。

  她的“贪吃”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书籍、大人间的谈话、所见所闻……能吸收的营养她一个也没放过。

  “我参军早,正是应该好好读书的年纪。所以我格外珍惜能够读到文字的机会。”宋春丽说,“和别人不同的是,我的阅读历程居然是从舍友那里一本本积累起来的。”

  宿舍和排练场的夜寂静而漫长,但灯光照亮了宋春丽在书海远行的航线。那段时间,宋春丽把《红楼梦》《罪与罚》等中外文学名著读了个遍。她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也读田汉、老舍的剧本。她从津贴中省出钱,买了一套莎翁全集和一本《辞海》。

  “我还刻了个藏书章,每买一本书,就在前面盖上章:‘宋春丽藏’。”她说,她把《红楼梦》看了四遍,从故事梗概到人物性格、诗词格律,每一遍都比之前更深入。偶尔还试着写诗填词……经典名著开拓了一个18岁少女的视野,也让她的书单越拉越长。

  我尝试总结她的感受:“您知道得越多,不知道的也越多?”“对!”她一拍掌,痛快地指了一下我:“就是这种感觉。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艺术之间很多是互通的。表演有属于自己的技巧理论,但当遇到一些具体的人物时,演员的文化修养就会直接决定这个角色能否饱满。”

  和一本本书同时积累下来的,还有一本本笔记:读书的、生活的、排练的,宋春丽把所有的感受都尽可能记了下来。直到现在,她家里还存着很多笔记。这其中包括军区话剧团团长李长华送的排练笔记。“那时候我们经常在他家的阳台上讨论剧本。”宋春丽说,李团长居住的房子有一块50平方米左右的阳台。每到夏日凉爽的夜晚,这里就会举办“表演沙龙”。老中青三代的编导和演员聚在一起,常常围绕一个剧本或一场戏争论不休,各自抒发自己的见解。李团长也不给出定论,只是鼓励大家发言,并做好后勤工作。

  映着广州城的灯光,一群人在演艺事业的宇宙里挥斥方遒。

  这些无形有形的书,在此后的岁月里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宋春丽的表演。对她影响最大的,就是读到毛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毛主席的哲学理论深深影响了我,大到判断人类社会乃至整个宇宙,小到品味每个人的独特个性。”

  在《人世间》中,宋春丽饰演省长夫人金月姬。她只有69场戏,要展示一个老干部丰富的内涵和感情,难度很高。金月姬作为一个女人、妈妈,很想拥有自己的孙子孙女。遇到玥玥后,她喜欢上这个懂事聪明的小姑娘。两人相处的日子里,金月姬有时甚至把玥玥看作自己的亲孙女。“所以有一场戏,两人分别时,我为了展现这个侧面,加了一个向她比‘耶’的手势。”正是这般用心用情,这个戏份不多的人物被宋春丽塑造成全剧的画龙点睛之笔。

  “就像我看过的那些书上写的人物一样,我表演出来的人物也应该是立体而丰满的,这才是一个演员的诚意。”宋春丽说,这样的追求可以在她饰演的每一个角色里去寻找,近到2018年的《延禧攻略》和2020年的《巡回检察组》、今年的《人世间》。远到,最开始演电影。

 坐在面包车里开进电影世界

  位于北三环蓟门桥东的公交车站,因为临近北京电影学院总是忙忙碌碌。每逢周五,很多北京当地的学生结束一周的学习,在此坐车回家过周末。

  1985年,宋春丽也是这里的学生。从蓟门桥到六里桥往返坐公交车的这段路上,宋春丽并没闲着看风景。随便一个小品的灵感袭来,宋春丽都会拿出纸笔记录甚至创作情节。“得益于之前我读过的小说或剧本,还有我日常生活的经历,很多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信手拈来。”

  来北影学习前,谈到电影表演,宋春丽却自嘲“像个傻子一样”。

  第一次接触电影是在1979年。当时长春电影制片厂到广州选演员。这一次,宋春丽再次被选中,在电影《苦难的心》中饰演小护士。

  “可我当时只是演过话剧,对电影一无所知啊!”为了完成任务,宋春丽只能不厌其烦地请教老演员,一次次打磨自己的表演。好在结果令人满意,宋春丽饰演的角色成为《大众电影》的彩页。

  “当时看到杂志,别提多兴奋了!”提到陈年往事,宋春丽不再像《人世间》里金主任那般城府,而是喜怒形于色,时常还夸张地手舞足蹈。“但兴奋过后,也就陷入了新的担心——我对电影依旧一无所知。”

  担心还没落下,新的挑战就来了。

  1983年,已被调入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宋春丽参演了吴贻弓导演的《姐姐》。此前,她已参演了《奸细》《张铁匠的罗曼史》等多部影视剧。开拍前,宋春丽跟着剧组去河西走廊体验生活。小面包车一路向西,车里的导演、编剧们不自觉地将话题引到了当时最热门的电影美学上。

  “从电影摄影、表演到文学创作,倪震他们从电影的角度讲了一堆理论。而这些,对我来说是完全的盲区。我感觉那时坐在车里像个傻子一样。”宋春丽说,她越发觉得,仅凭经验饰演一个角色已经不能令人满意了。

  “你不要试图让观众知道你是一个好演员。”

  “让观众自己去理解你心里那个意思,观众不是傻子。”

  “你觉得过瘾了,前后连起来就会太满了,你做减法,观众就会做加法。”

  ……

  在拍摄《姐姐》中,吴贻弓的话对她影响太深,宋春丽至今还记得。听从导演的建议,她向厂里申请,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干部训练班。电影相关的哲学、美学、表演……这扇大门向宋春丽全部打开。“我当然又是恨不得能把一天变成48小时去学,去排练。后来同学回忆起来还会说我:‘打着倒立都想成第一名’!”

  1987年,干训班毕业。照例,学校把学生们的所有小品都录成了录像带留作纪念。拿到录像带的同学们发现,宋春丽的作品占了一大半,不由得开玩笑:“这培训班是给宋春丽办的吗?”

  埋头耕耘的人总会有好收成。宋春丽在毕业作品《鸳鸯楼》中饰演了一个深爱丈夫又妒意十足的画家妻子。“在前期准备时,这个角色总觉得不够丰满。”宋春丽说,她的同学、因出演影片《庐山恋》大火的郭凯敏给了个建议,“他让我拉一下内衣肩带,这个角色的感觉一下就出来了!”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一个动作无疑引起了影视界的热议,但丝毫不影响她获得金鸡奖的最佳女配角提名。此后,在影视圈里摸爬滚打多年,宋春丽凭着《便衣警察》《风雨丽人》《九香》《离开雷锋的日子》等多部作品把中国电视飞天奖以及电影金鸡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女配角拿了个遍。

  戏痴的执著

  隔着厚厚的玻璃,那从小疼在手心里的小儿子缓缓走来。只见他剃了光头、穿着号服、胳膊打着石膏、满脸沧桑。这一幕开始,胡雪娥的戏越来越难演。

  这是《巡回检察组》中的一场戏,这样的难度却并不是全剧的最高水平。

  “一般人看到这,肯定是哭啊!”宋春丽说,“但怎么哭?是一下子就哭出来,还是慢慢哭?是放声大哭还是强忍着哭?这些都要放到当时的剧情里,结合胡雪娥这个人物来考量。”接下来与小儿子的对话则将胡雪娥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想救小儿子,就要冒着把大儿子送进监狱的风险。

  不见泪水的哭戏是最难演的。宋春丽在演胡雪娥的这场哭戏时,用无泪、含泪、忍泪和掩泪,精确地阐释了人性在两难抉择中的脆弱。

  观众评论:老将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但观众不知道的是,在拍这场戏时,宋春丽口中含着速效救心丸。“我觉得心脏病应该算是演员的职业病吧!因为有时为了演戏情绪波动太大。行话说,‘这场戏的张力太大’。”

  仅靠演技和经验来表演,观众看不到《巡回检察组》里的胡雪娥,也看不到《风雨丽人》里的叶秀清。“可能是我年轻时在军营里养成了不怕苦的性格,所以我好多时候演戏都是拼命,一定得达到至少是我满意的程度。”

  “戏痴”宋春丽把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不惮于与一起合作的化妆师、导演深入磨合甚至争论。

  她常说自己“成也认真,败也认真”。她曾因为服装和道具与剧组人员争论不下。“我觉得服装穿出来,不是角色表达的那个感觉,所以就要求工作人员去调整。”一次拍戏,两个多月的哭戏让她时常处于崩溃的边缘,加之摄影棚里缺氧,过于认真的宋春丽让身边工作人员觉得近乎偏执,连副导演在楼道里都开玩笑地喊她“宋更”。“就是更年期那个‘更’!”

  更多的要求还是提给自己的。宋春丽说,自己对每一个角色的塑造都是量身定制,“胡雪娥是一位明事理、为儿子能豁出一切的母亲,金月姬也是一个独立的人物。”所以,七旬的宋春丽对《人世间》里金月姬这一角色的打磨依旧一丝不苟。

  “金月姬和女儿郝冬梅关于对秉义家的态度起了争执。这场戏本来是以我扇了她一巴掌结束。”宋春丽说,观众在这里会随着演员一起积攒情绪,但如果到这就结束了,观众和演员的情绪就都卡住了。“所以我和导演商量,加了一场戏。我瘫坐在沙发上,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在那喘着粗气。”

  这两场戏调动的情绪很大,对宋春丽的身体考验更大,“但我觉得值了,这样的诚意,对得起观众。”

  为了“对得起观众”,她见识过广州凌晨四五点的晨光熹微,也撑起了宿舍楼最后的昏黄灯光,开往河西走廊的面包车上,她燃起了对电影的热情,周末回家的公交车上,她写下了巧妙的故事。

  在表演中,宋春丽体验着不同的人生。她演过妈妈、妻子,体验了不同生活背景下的人性;她演过妇联主任、警察,体验了英雄不为人知的矛盾内心。这些角色反过来也延续了宋春丽的艺术生命。曾经有个贤淑善良的农村妇女,独自将五个幼子抚养成人;曾经有个妇联主任,聪明睿智,却也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观众会记着,那个演员叫宋春丽。(文/李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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