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璐盈后来才发现,自己得先成为一个残疾人,才能当上普通人。
她以为自己是普通的。虽然左眼先天性失明,失去了一部分视野,但生下来就是这样,她从来都是习惯的。眼睛很少给她带来困扰。她普通地长大,喜欢运动,说话爽朗。和很多普通的学生一样,她从一所大学的财务专业毕业,求职面试时,与一家国企相谈甚欢。
但之后的路不再普通。面试第二天,对方打来电话明确告知:“因为你眼睛的问题”,无法录用。
那是2010年。在徐璐盈此后十几年的求职经历中,那是回复最直白的一次。更多时候,拒绝隐藏在面试官微妙的态度变化里,或是草草结束的面试气氛中。也有人很礼貌,会微笑着听完她对眼睛的解释,之后再无音信。有一次,徐璐盈记得,面试官似乎是在失望中抱着最后的希望,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残疾证?”
她从事财务工作,了解残疾证对企业的“好处”。为保障残疾人就业,国家政策对聘用残疾职工的单位给予不同程度的税收优惠,同时规定,用人单位安排残疾人就业的比例不得低于本单位在职职工总数的1.5%,达不到相应比例的,需要缴纳残疾人就业保障金。因此,许多企业为了争取税收优惠、少交或不交残保金,是愿意招收残疾人的。
但徐璐盈还不是。为此,她决定放下多年来努力维持着的“普通人”的自尊,去申请一张残疾证。但做鉴定的医院告诉她:你不是残疾人——根据《中国残疾人实用评定标准》,如果仅有一只眼为盲或低视力,另一眼的最佳矫正视力达到或优于0.3,则不属于视力残疾范围。
世界眼科协会《关于统一眼科残疾率的报告》发现,单眼损伤在世界各国所采用的检验、测量手段都不同,评价方法和评价标准也不相同。
美国医学会发布的《永久性残损评定指南(第六版)》确定残损等级的主要依据是:视力、视野障碍对视觉相关日常活动受影响的程度,并且特别强调双眼视的重要性。美国《社会保障法》对于法定失明的认定,同样包括视力和视野的测定。人的视觉功能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概念,包括视力、色觉、立体视觉、视野、对比敏感度等。其中视力是指分辨事物细节的能力,立体视觉帮助判断距离和临近物体的速度,视野则能够帮助发现侧视范围内的障碍物。
我国《残疾人实用评定标准》对视力残疾的定义也包括视力和视野——“由于各种原因导致双眼视力障碍或视野缩小……以致不能进行一般人所能从事的工作、学习或其它活动。”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发布的《六类残疾的检查方法》,也包括视力检查和视野检查。
但《残疾人实用评定标准》在注释一栏对单眼视力障碍进行讨论时,只说明了对健眼视力的要求,没有谈及视野——“另一眼的最佳矫正视力达到或优于0.3,则不属于视力残疾范围。”
据徐璐盈回忆,她在残联指定的医院做残疾鉴定时,只做了视力表、裂隙灯等检测,“没做过视野检查”,她不知道自己的视野范围是多少度。“左眼都高于0.3了,就没什么细查的了,(医生)就说好眼没问题,不符合(残疾标准)。”
“去办残疾证,说我这只眼睛还在,没有办法办这个残疾证。” 5月22日,贵州一位单眼视力的女士因为找工作四处碰壁,情绪激动地在网络上发布视频质问:“去找工作,看到我这个眼睛,(人家)就说不要,店里不招,工厂不招,一到大街上,这个看你,那个看你,像看个怪物一样……能不能有一点特殊对待?让我们看到一点希望!”
徐璐盈没想过被“优待”,她只想要一个公平的机会。“正常人可能面试10次就能有1次机会,单眼群体也许面试几十次才能有1次。如果我的缺陷有一个残疾证(来弥补),机会可能就多一些。”
左翰明见识过残疾证的作用。他2008年“出社会”,从贵州到广东的工厂打工。当时他只有15岁,“没想那么多”,几乎是“兴高采烈”去应聘。当对方问他泛白的左眼是怎么回事,他如实告知,是3岁时被牛角划伤,导致失明。
“这种我们不要。”屡屡碰壁之后,左翰明将选厂的标准一再降低,直到总结出规律:越大的厂,越不会要他。“只要看见眼睛是坏的,直接不要。”他很少去追问、解释,“毕竟自己确实有问题”“文化低”“没必要去争什么”。尽管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确实有”什么问题——他受伤早,生活上已经完全适应了。
断断续续,他换过4家工厂,做耳机、鞋子、玩具、灯饰,都是一两百人的小厂,待遇也低,月薪3000多元。
工作的转机发生在2018年,更准确地说,是更早的2013年。当时,他托亲戚的关系办了一张残疾证,但不知道有什么用。2018年,一个朋友拉他去大电子厂“碰运气”,人事部门正好问他有没有“残疾证”,他说有,就这样通过了应聘。
那是一个几千人规模的大厂,工作内容与他工作过的小厂差不多,但他的月薪直接翻了倍。
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据粗略统计,全国的单眼视力障碍人士比双眼视力障碍人数更多。”北京爱尔英智眼科医院眼整形科主任闵燕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她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同仁医院工作过17年,曾多次为单眼群体发声。
据闵燕解释,像徐璐盈这样先天性一眼发育不全而另眼完好的人,在生活和绝大多数体育运动上并没有障碍。只有一只眼睛突然失明的情况,才会给生活带来一些困难,比如倒水倒出杯外、下楼梯踩空等,这主要是由视野损失和立体视觉遭到破坏导致的。
世界眼科协会的报告认为,一只眼失明会造成双眼中心视力的轻度减损和约30度的视野范围减少,后者可以通过转头得到补偿,但转头时反方向的可见视野又会减少,同时容易造成疲劳。单眼还会丧失即时替代能力,即有异物不慎入眼,正常人的另一只眼仍然可以视物,而单眼者则会陷入“失明”状态。
李想5岁时,不慎被剪刀戳到了右眼,因此失明。上学时,军训站队要求站成一条直线,她盯着前面同学的后脑勺中点,但就是站不齐。后来,她养成了向右偏头的习惯,会把左眼往中间送,想让这一只眼睛来完成中心视力。如今她31岁,定位不准的问题改善了很多,她能接打羽毛球、玩飞盘——只是容易撞到右边的队友。“从右边突然出现的东西,我是看不到的,就要经常左右转头,过马路的时候转得更频繁。”但这些生活中的小困扰,还不足以影响她的工作。她从事艺术设计工作,长时间对着电脑,只是觉得健康的左眼有点容易疲劳,要经常滴眼药水。
闵燕认为,单眼视觉的问题是可以通过生活实践的训练和经验的积累,而慢慢适应和改善的。“单眼盲人并不会因为一眼失明而影响进行‘一般人能从事的工作、学习和其他活动’,包括驾车。”
为了成为“一般人”,这个群体始终在努力。2014年,四川泸州的许兰奎因单眼视力障碍报名驾考被拒,将当地交警支队告上了法庭,最终败诉。经单眼群体、眼科专家、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接续呼吁,两年后,公安部印发了《关于修改〈机动车驾驶证申领和使用规定〉的决定》,认可“单眼视力障碍,优眼裸视力或者矫正视力达到对数视力表5.0以上,且水平视野达到 150度的,可以申请驾照。”
2016年,浙江义乌的王丽在参加幼儿教师资格证体检时,因右眼失明被判定为“不合格”。 复议无果后,王丽对义乌市教育局及上级主管机构金华市教育局提起诉讼,历经4年,最终拿到了教师资格证,尽管当时她已经不再从事教育工作。
争取“正常”的道路是漫长的。36岁的徐璐盈不得不承认,在现在的职场中,她依然很难被视为普通人。这些年,她换过两三次工作,辗转在不同私企间,再也没敢应聘国企。“现在有了工作经验,有了一些证书,也抵不住他们最后问眼睛的问题。”
她不理解:“这份工作,我肯定是觉得我可以干,我才去应聘。你让我开飞机去,我不行,我肯定不应聘。但现在问题是,很多人觉得我不行,是社会的眼光把我划为残疾。”这是更让人无能为力的“残疾”。
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世界视觉报告》认为,残疾是指“眼疾患者在与其所处的环境互动时面临的障碍和限制”。按照《国际功能,残疾和健康分类》(ICF)的认定,除了身体的损失,残疾也包括个人所处的社会和态度环境,以及他们在日常生活环境(如上学或工作)中遇到的问题。
在这个意义上,不管视力适应的情况如何,徐璐盈们仍生活在一种残疾的状态中。国家对持证残疾人的优待,反而加重影响了这个不持有残疾证的边缘群体的就业机会公平。“有些企业宁愿要单手单腿的残疾人,也不愿意聘用没有残疾证的单眼人。”李想告诉记者。
在她看来,单眼失明的人生就像一个恶性循环。“很多人小时候意外受伤失明,被其他人歧视攻击,影响了心理状态,然后厌学,早早辍学打工,又因为低学历和眼睛缺陷,很难找到好的工作,也没有社会福利的保护。”李想说。
现在,她做梦还会梦到一些“激烈的对抗”,“可能小时候打架打得太多了”。这是她自己解决歧视的方法。被欺凌的时候,她谁也不告诉,“尽量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的情况下去解决,不想让任何人讨论我眼睛相关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又多一次伤害的可能。”她想维持住这种“表面的和平”。
义眼定制的技术普及后,李想配过14只义眼,她在网络上分享自己的经验教训,帮助了很多人,也遭到了一部分单眼人士的反对。“他们不想让普通人知道有义眼的存在。戴了义眼,一般人就不会联想到‘你这个眼睛是假的’,只会觉得‘你这个眼睛有问题’。”李想在意那些攻击,但也理解,“大家都想成为一个普通人”。
世界眼科协会的报告发现,多年来单眼群体的竞争力“一直在变弱”,“他们更难找到工作。在很多国家,他们被排斥在公共服务性工作和其他多种职业之外。”
徐璐盈是这个群体中相对幸运的一类:成长在大城市,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有傍身的一技之长,还获得过“优秀员工”的称号。即便如此,她也仍在为成为一个普通人而努力。
最近的努力是,她配到了一个合适的义眼片,挡住了泛白、外斜的左眼,外观看上去和健眼差不多。她戴着一副眼镜,右眼近视600度,左眼配的是平光镜片。配了义眼之后,她特意给左眼也换了600度的镜片,保持折射率一致,两边的瞳孔看起来就是一样大的。这让她看起来又更普通了一点。
她刚辞了工作,参加了3场面试,没有人再问她“眼睛的问题”。她也不打算主动提起,“又不影响工作”。“我的左眼看不到。”——徐璐盈觉得,这句话在面试官听来,大概就像是“我不会word”一样。在专业能力上,她是“非常要强”的性格。
眼下,过了面试这一关,还有入职体检。“会不会又被区别对待?”徐璐盈心里没底。她只能说:“努力吧,努力才有机会。”
(应受访者要求,徐璐盈、李想、左翰明均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杜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