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囡
青年导演久美成列执导的长片首作《一个和四个》自2021年亮相东京国际电影节以来,陆续在国内外颇具影响力的节展活动上斩获多个奖项,受到广泛关注。影片改编自藏族作家江洋才让的同名短篇小说,整体风格完全不同于此前的藏地新浪潮作品,没有缓缓流动的长镜头,没有藏人的日常生存状态,取而代之的是面部特写、镜头快切,以及“贴面式”音效带来的紧张情绪。导演久美成列以类型化手法为藏地电影带来了全新突破,也为藏地影片进军主流市场迈出了值得肯定的一步。
一头鹿,四个人
影片以发生在藏地林区的盗猎案为核心,围绕一个护林员、一个公安、一个盗猎者和一个接头人展开,除金巴饰演的护林员外,剩下三人的身份孰真孰假,成为推动故事的“麦高芬”(编者注:电影用语,指在电影中可以推展剧情的物件、人物、或者目标)。
从内容来看,影片颇具昆汀《八恶人》的气质。大雪、密林、猎枪、一间封闭的木屋、四个彼此怀疑的人、对峙与荒诞皆置于其中。在原著小说里,故事全部发生在护林员居住的木屋内,电影则利用影像拓展了文本的外延,利用闪回和室外戏份呈现出不同的叙述视角,每个人物各执一词,使事件真相更加扑朔迷离。这一表现形式让人迅速联想到黑泽明的经典作品《罗生门》,导演久美成列也认同“故事本身就有一个罗生门式的叙事结构,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带着各自的私心和目的”。
片名中的“四个”指代屋内剑拔弩张的人,“一个”代表屋外的鹿。这一点和原著小说相比,做了很大改动。护林员作为小说中唯一的“好人”,在影片里也被归入另外三人一方,似乎他的正邪善恶也带有一丝不确定性,四个角色共同组成了复杂的人类社会。鹿则是屋外纯净无邪的自然世界,以冷峻的目光凝视屋内发生的一切荒唐,不做评断,也不做审判。屋外的一切危险,无论是捕兽夹还是猎枪匕首,都来自于人。
饰演护林员一角的金巴在本片中贡献了突破性的表演。在以往的作品中,无论是作为配角的《塔洛》《他与罗耶戴尔》,还是担纲主角的《气球》《撞死了一只羊》,金巴所饰角色的性格特征都离不开粗犷、豪放,他也成为藏地硬汉的代表。而在《一个和四个》中,护林员懦弱、胆小、犹豫不决的性格和金巴高大凶悍的外形形成强烈反差,并通过“怼脸”式的特写镜头不断放大,为影片增添了另一层荒诞。
极致影像,瑕瑜互见
影片整体以蓝色为主色调,烘托出冬日里危机四伏的肃杀气氛。有限的几处暖色一部分运用在护林员和村民根宝(更旦饰)的对手戏中,体现二者同村同族的身份;另一部分运用在护林员与外来者对峙时,暖光与冷光同时出现在画面中,以戏剧化方式表达影片的超现实风格。
镜头运用方面,在护林员与第一个自称是公安的男子(王铮饰)救鹿、杀兔、吃兔、争兔的两场戏中,影片通过外景不同景别的镜头快切和内景人物正反打的方式,将荒诞讽刺和喜剧元素相结合。二人上一秒还在规则与质疑中拯救生命,下一秒就在饥饿的驱使下杀戮和争夺。在鹿、兔、人的三方对比之下,被划分为不同层级的生命体使整个故事成为一段寓言。不过,手枪主观视点的运用则相对突兀,本意是为了突出护林员的心理状态,却让观者脱离了原本的旁观视角,进入主观的游戏视角。这种突然的跳进跳出不免使观感产生些许断裂。
值得肯定的是,影片的配乐和声音设计颇具特色。放大环境中的细节声和动作声,用人物的喘息声和贴耳式的台词营造的沉浸感,配合空灵凛冽的音乐,给影片增添了诡谲多变的悬疑气息。
整体而言,《一个和四个》以极致的影像打造了一场藏地“狼人杀”,带有鲜明学院派特征的视听风格。虽然在部分段落稍显跳脱,但应会成为将藏地电影推向大众市场的有益尝试。
浪潮不息,类型接续
提及藏地电影,被谈论最多的莫过于由万玛才旦导演领军的藏地新浪潮。从《静静的嘛呢石》开始,无论是万玛才旦指导的一系列影片,还是由松太加、拉华加执导的《太阳总在左边》《旺扎的雨靴》等作品,其影像风格、内核表达都一脉相承。万玛导演不幸辞世后,久美成列不免被大众视为继承父亲衣钵,继续在藏地挥舞新浪潮旗帜的传承者,但《一个和四个》显然打破了此前范式,尝试将藏地电影推入类型片的主流市场。
一些负面的声音则认为影片失去了藏地新浪潮对在地文化的表达,使“藏语仅作为点缀,藏地仅作为景片”,故事本身发生在任何地域都能成立。但这恰恰是《一个和四个》的突破所在,如FIRST青年电影展评委会的推荐语所言,“导演不甘被归类为某一种创作脉络……体现出冲破地域、民族等固有界限的可能。”
此前,藏地新浪潮的大部分影片中,对“文化冲突”母题的呈现多集中在现代意识与宗教信仰之间。《一个和四个》则弱化宗教元素,用“反盗猎”这一现代规则将人物分列两端,将文化冲突转化为个体冲突。久美成列导演之后的短片作品《新生》(《大世界扭蛋机》系列短片之一)也延续了这一表达。
除此之外,无论是久美导演在前不久刚刚杀青的第二部长片《藏地白皮书》,还是万玛导演的待映作品《雪豹》《陌生人》,在演员选择和故事设置方面,都更加直接地体现出“外来者”与“本民族”的多重碰撞。结合万玛才旦导演在过往采访中提及的“藏语电影需要多元化类型的尝试”,《一个和四个》所指向的可以说也是藏地新浪潮的一种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