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备受关注的重生剧《宁安如梦》11月7日终于空降播出。而前几日,改编自知乎原创小说《洗铅华》的重生剧《为有暗香来》刚刚落下帷幕。《洗铅华》是“知乎三大虐文”之一。它是一部书穿+重生题材作品:女主人公在阅读一部小说时,穿越到书中的恶毒女配身上。为了规避重复恶毒女配的悲惨命运,女主人公打算“改邪归正”,作为一个好人重新活一次。《为有暗香来》在大结局之前大抵按照重生的路径行进,最后一集突然变成“梦一场”,遭到观众疯狂吐槽。
不论如何,“重生”题材正成为荧屏热点,也是东亚影视圈的一个创作趋势:去年颇为出圈的国产剧《开端》,是无限流重生剧;日韩也都推出爆款重生剧:去年播出的韩剧《财阀家的小儿子》掀起追剧热潮,今年播出的日剧《重启人生》获得很高的评价。
虽然都是重生题材,但它们在形态上往往存在很大的不同,因为重生题材存在多种叙事面向。本文将其大致归类为时间循环型、复仇型、规避型、宿命型与补偿型——不同的叙事面向各有特色,也各有短板。无论重生题材诉说怎样的故事,我们都该明白:人生不会有所谓的“重生”,但人生的每一刻都可以是我们的“新生”。
从穿越到重生
走在时间的分岔路口
观众对于“穿越”题材并不陌生,重生只是穿越之下的一个子类型。从本质上说,穿越是打破线性时间理念的一种叙事。在人们的普遍认知中,时间是以线性的方式流动的,一个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个河流;人无法回到过去,也不能快进到未来。
而在穿越的逻辑里,时间的线性被打破,它可以是扭曲的、分叉的、倒转的、跃进的。这种时间观念主导的自然是不同形态的创作。美国当代知名电影理论家大卫·波德维尔借用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将这种叙事模式称为“分岔路径叙事”:任何一个时间节点都有可能延伸出多种时间路线,衍生多种故事版本。
所以,穿越题材中,可以穿越到古代,比如《宫锁心玉》《步步惊心》;可以穿越到父母的青春年代,比如《乘风破浪》《你好,李焕英》;可以穿越到自己的少年时期,比如《夏洛特烦恼》《一闪一闪亮星星》;可以穿越到某个平行时空,比如《天才基本法》《超时空大玩家》;可以穿越到某个未来时空,比如《庆余年》……
穿越后,主人公可能穿越到某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关的人物身上,比如《步步惊心》《庆余年》《田耕纪》;也可以保持原来的身份,比如《你好,李焕英》。若保留原来的身份,那么主人公可以是回到自己的“过去”,比如《夏洛特烦恼》;也可以成为过去历史的“局外人”(自己还没出生),比如《乘风破浪》……
而无论如何穿越,主人公均携带前世的记忆。这是一种巨大的信息优势,主人公是否能够凭借优势活出不一样的人生,是穿越作品的一大悬念。
重生是在穿越的大前提下,具有更多约束性前提的创作。首先,重生中的主人公一般已经死去,或者濒临死亡——只有当死亡降临,才有所谓的“重生”。其次,重生是主人公原来人生的“重来”,即主人公重生后只能成为自己——主要是“过去的自己”,比如《重启人生》;抑或“魂穿”到原来人生时空中的其他人身上,比如《财阀家的小儿子》……
概言之,穿越是一个人去过不同的人生,这个人生可以是别人的,也可以是自己的;重生则是一个人对原有人生的重新来过:这往往基于对原有人生的不平、怨恨、遗憾、愧疚等情绪,经由重生前后的人生对比产生戏剧张力,引发省思与讨论。
时间循环型重生
永不屈服的西西弗斯
重生主题创作中,我们最为熟悉的要属“时间循环”。“时间循环”已是经典的创作主题,也诞生不少知名作品,比如《罗拉快跑》《恐怖游轮》《源代码》《明日边缘》,也包括去年的《开端》。
在这些作品中,主人公们以每一次死亡为节点,进入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中。主人公往往需要在非常紧迫的时间内,完成阻止死亡发生的任务,才能最终走出循环的怪圈和死亡的终局。
比如《源代码》中,主人公所在的列车会发生爆炸。每一次爆炸后,他都会回到爆炸前的最后8分钟,他必须在8分钟的时间内争分夺秒找出元凶;《开端》中,男女主人公搭乘一辆注定会爆炸的公交车,只要睡着或死去,他们就会在公交车上时间循环,每次循环都会提前一分钟,主人公奋力找寻爆炸的原因,以拯救全车人的性命……
不断循环的时间、走不出的死亡迷宫,让主人公犹如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在很多个即将达到顶峰的时刻功亏一篑。但一次次的重生、不厌其烦的重来、分秒必争的抗争,也彰显了一个人是可以被毁灭,但不可被打败的。在对抗死亡之时,“永不屈服的西西弗斯”所彰显出来的智慧、勇敢与团结,是时间循环型重生创作所要凸显与讴歌的。
值得一提的是,时间循环本身带有强烈的游戏感,观众代入感极强地在每一次循环中参与“闯关”。闯关本身亦是悬疑解密的过程,主人公必须侦破死亡何以降临,找出元凶究竟是谁,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电影限于篇幅,对此的呈现往往较为简略,剧集则有更大的发挥空间。《开端》经由公交车上几个普通乘客的“流调”,让观众看到底层芸芸众生的甘苦生活;也经由一个女孩的悲剧显现女性的生存困境与网暴之害,丰富了这一主题的表达空间。
复仇型重生
爽感虽管用但廉价
在网文时代,复仇型的重生创作蔚为壮观。复仇型的重生,几乎都是“冤屈者的复仇”。主人公的第一世中,不论他身份是高贵还是低贱,他的人生都遭到某种戕害,并造成他最终的死亡。当主人公意识到这一切时,死亡已经降临。他无力回天,所以心怀诅咒与怨恨,永不瞑目。
意外重生后——比如回到N年前、回到被陷害的起点,复仇主导他的行事动机,他要拆穿所有陷害他的小人的阴谋,要对小人以暴制暴、以牙还牙,要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这一类型的网文里有不少热门作品,比如《庶女有毒》《重生之将门毒后》《重生之锦瑟为嫁》《春日宴》等。这其中,《庶女有毒》曾被改编为《锦绣未央》。遗憾的是,重生的设定消失不见,复仇的快感有所削弱,玛丽苏气质得到强化。
去年红极一时的《财阀家的小儿子》,被戏称是晋江文学城重生文的融梗之作。韩国相对宽松的创作氛围,让这部作品较好还原出复仇型重生的气质。宋仲基饰演的尹炫优,第一世是财阀家的打工仔,做牛做马、点头哈腰,忠诚得像是财阀集团的一条狗。纵然如此,当被敲骨吸髓利用完,他还是被财阀集团像丢弃一只用脏的白手套一样抛弃,在异国他乡被财阀集团派出的人杀害。尹炫优心怀怨恨死去,却意外回到1987年,重生为财阀家的小儿子。他开始高燃高嗨的复仇之旅,与财阀集团的人斗智斗勇,最终买下财阀集团,对杀害自己的人实现复仇。
复仇型重生文的爽感,来自于第一世与重生后的第二世的强烈对比。主人公掌握了第一世的重要信息,规避掉那些栽赃陷害,抓住每一次财富跃升的机会,把小人狠狠按在地上摩擦,佛来斩佛,魔来斩魔,一路开挂。第一世有多“恨”,重生后的第二世就有多“解恨”,爽感也就有多强烈。
只不过,复仇型重生的爽感,也会被批评家诟病为“廉价”:它是意淫,是弱者的白日梦;它不是诉诸改变造成悲剧发生的不合理结构,而是成为结构中的强者,继续奉行恃强凌弱、以暴制暴的逻辑。譬如《财阀家的小儿子》丝毫没有触碰到悲剧的症结——财阀资本主义制度。相反,经由对财阀集团创始人陈养喆的“美化”,《财阀家的小儿子》向财阀制度双膝下跪。
由此,复仇型重生爽感十足,很受观众喜爱,但作品的思想格调并不高。
规避型重生
恶人的醒悟与共情的难度
由于国内网文创作高度发达、高度成熟,竞争也非常残酷,复仇型重生网文已经被写滥。不少网文创作者另辟蹊径,让遭遇恶报的恶人重生。改编为《为有暗香来》的《洗铅华》,以及改编成《宁安如梦》的《坤宁》,均属于这一类别。
在《为有暗香来》中,周也饰演的华浅,在第一世是个恶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华浅的父亲贪名逐利、利欲熏心,到头来,华家恶有恶报,一个大家族土崩瓦解,一众亲人死在乱棍之下……在临死前,有一个声音问道:“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你会做出改变吗?”华浅回答:“我会”。一觉醒来,她回到两年之前。
规避型重生,说的正是恶人的悔恨。当恶人的人生重来,他如何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只不过,恶人重生天然带有一个局限性,即观众对于主人公存在代入与共情的障碍。哪怕恶人重生往往会有书穿的前提,为观众带来间离效应,以提醒观众穿越的人并非原本的作恶之人,但观众朴素的正义感注定了作恶之人很难有良好的观众缘。如果创作者将恶人“洗白”,比如“恶人”原来不是恶人云云,又有损规避型重生的创作初衷。
恶人重生还天然带有戏剧上的难度。当恶人要做个好人时,那么,第二世由谁来扮演“恶人”,从而形成善与恶的戏剧冲突?《为有暗香来》只能有些尴尬地将第一世的受害者牧遥,变成第二世的作恶之人——颠倒善恶、左支右绌。
《为有暗香来》由此给观众带来矛盾的观感。观众既想代入华浅,有时又想抽离,观众时而能获得微薄的爽感,更多时候只感觉到“做个好人真难”的沮丧……到最后,剧情只能依靠“一女多男”支撑热度,恶女重生硬生生变成玛丽苏多角恋。固然恶女重生的网文热度不低,但《为有暗香来》提醒了这一类型的作品存在“阿喀琉斯之踵”。
宿命型重生
个体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
重生题材的爽感,根本上来源于主人公掌握了第一世的信息,因此在第二世便拥有他人所不具备的优势。就比如《庆余年》中热血沸腾的一幕,是范闲在遭遇陷害时,将李白、李煜、李清照、苏轼、白居易、辛弃疾等的名诗名句一一背出,不仅反败为胜,还大放异彩、名扬天下。
然而,在宿命论的视角里,重生后真的能一爽到底,并改变命运的轨迹吗?如果主人公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延伸出多个分叉路口,他在第二世选择另一个路口,又如何确保之后的人生路径与原来一模一样?进而言之,哪怕人生有无数个分叉路口,就像迷宫里有纵横交错的路径,又有谁能确保人生的最终走向不是殊途同归——如同迷宫始终只有一个出口?
这就是苏联物理学家诺维科夫提出的“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人可以回到过去,但是不能因此改变历史的进程。这也是宿命型重生的逻辑底座:“在未来那一时刻事件的发生中,没有任何人行使意志自由。”哪怕主人公掌握了第一世的信息,改变了某些事件的方向,但他终究也只是历史进程的旁观者,无力撼动历史的最终走向。
去年播出的重生剧《覆流年》,铤而走险地奉行这一逻辑。女主人公前世遭到丈夫的算计,情感幻灭,儿子死亡,家族被抄斩,她亦死在大火中。重生之后,她本以为可以扳倒丈夫、惩恶扬善,却不料善于权谋、工于心计的丈夫始终比她“魔高一丈”,她一再败下阵来,试图改写命运的剧本却一再承受更沉痛的代价,让观众看得“心梗”。
显然,宿命型重生不仅“反爽剧”,也带有强烈的悲观色彩。如果是作者型导演,类似表达可以抵达文艺圈层观众。但如果是大众型创作,“反爽剧”固然对命运发出不一样的思考,却也因为违背大众娱乐放松的观剧需求,传达过于悲观的价值理念,不见得受到主流观众欢迎。
补偿型重生
请耀眼地活在当下
就没有既能让观众看得舒心并不廉价,同时也有所表达的重生题材创作吗?补偿型重生或能填补这一空缺。
在补偿型重生中,主人公遭遇死亡或者濒临死亡之际,想到人生中仍然有一些未解的缺憾,它可能是清晰的某件事,也可能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意外获得重来的机会时,主人公想到的不是向他人复仇,不是利用信息差升官发财,而是去补偿第一世中的那些遗憾,把普通的人生过得更好一些:珍视每一个日子,珍视每一个爱的人,达成心灵的自洽与生活的和解。
在《你好,李焕英》中,观众习惯代入贾晓玲的视角,跟着贾晓玲穿越;可从李焕英的视角看,这是濒临死亡的她“重生”了,她想告诉女儿贾晓玲:李焕英始终爱她,李焕英不曾后悔。
在高分韩剧《耀眼》中,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金惠子,在“重生”中变成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去完成年老的金惠子这一生的所有遗憾,包括给儿子与儿媳迟到的爱意与歉意,以及与英年早逝的一生所爱完成一段有始有终的爱情。
在《重启人生》中,近藤麻美在前四次重生时,只不过是希望转世投胎时能有个好去处,而她每一次重生也只是让普通的生活更加“良善”一点。在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重生,她只想为爱而活,爱自己、爱闺蜜、爱生活本身。
人生没有“重生”,但人生每一个崭新的一天、每一个此时此刻,都可以是“新生”的瞬间。补偿型重生创作,以重来的人生,“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给予观众以积极的鼓励与温情的慰藉,让我们直面人生的局限,活好当下。就像《耀眼》的结局,弥留之际的金惠子缓缓道出她的人生感悟,深深敲击着观众的心灵:“我的生活有时不幸,有时幸福。虽然人生如梦,但能活在这世上真好。清晨时刺骨的寒气,花绽放前吹来清甜的风,日落时晚霞的气息,没有一天是不耀眼的。现在正备受生活折磨的你,既然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你有资格每天享受这一切。即使平淡无奇的一天过去,乏味的一天接着到来,人生依然有活下去的价值……请活在当下,要活得十分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