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风再起时》的尾声,许冠文扮演的廉政公署官员斥责英国的殖民制度纵容了行政暴力机器(警察)和民间宗族社会(黑帮)勾结生出怪胎,这一页必须翻篇,“未来香港和香港人将带着什么样的精神遗产走下去?”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金手指》,可以看作对这番叩问的阴郁回答。香港经历1970年代的转型,创造1980年代的经济奇迹,但历史运作的底色没有变化,远比“警长”和“大哥”更隐秘也更贪婪的巨头们,用看不见的软暴力洗劫了大多数人的金钱,甚至命运。刘德华又一次扮演了义无反顾的公义秩序捍卫者,然而廉政公署耗时15年的调查,对照操控资本市场、蒸发百亿市值的顶级“白手套”获刑三年,倒像是创作者难掩心底悲凉的一声叹息。
适逢《无间道》上映20周年,梁朝伟和刘德华再聚首,重组双男主的猫鼠游戏,两人扮演的角色置换,刘德华是迎难而上的廉署探员,梁朝伟是资本市场里隐藏的“硕鼠”,于是,《金手指》一度被认为是《无间道》的镜像。可叹的是,《金手指》并没有像20年前的《无间道》给香港电影带来新的叙事,也意料之中地不能企及《无间道》的票房和口碑。各带沧桑的梁朝伟和刘德华同框露面,只是给香港电影平添一抹乡愁。
严格来说,《金手指》和《风再起时》《追龙》是同一类电影,编剧兼导演的庄文强拥有和翁子光、王晶类似的志趣,他们都试图以高度类型化的创作,对香港历史和香港电影的历史作出带有个人色彩的回应。《追龙》和《风再起时》的关注点在香港本土“枭雄”退场,停留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香港社会转型的前夜。《金手指》开场,廉政公署在警界的严厉反腐引发全港警察抗议,这是《追龙》和《风再起时》后续的“香港往事”。
梁朝伟扮演的程一言是祖籍闽南的新加坡人,破产后来到香港寻找机会。因为能说闽南语,他意外地以“龙套演员”的身份卷入香港当地一个家族企业的内讧,他假扮南洋拿督,忽悠得一块不值钱的土地价格翻倍。程一言空手套白狼赚来第一桶金,从此成为职业“炒家”,借着香港经济起飞的东风,直上青云。利用信贷杠杆,游走于上流社会,在香港资本市场制造百亿泡沫的程一言,不是点石成金的金手指,而是自始至终隐身的权贵们使用的白手套,他牵扯数条人命官司,却能一次次全身而退,一而再地演示着“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程一言的真正发迹,是在他所依附的香港本地家族企业转移北美,他注册小微企业单干以后。这固然有对现实人物原型的参考,但庄文强在剧作里的这一笔,意味深长:解除了宗族社群和商业之间的深度捆绑,人情社会、黑白交织的江湖恩怨淡出了,法制和法治仍然可以被少数人玩弄,以新的方式。“前现代”的香港往事有着含混暧昧的底色,就是不受监控的权力和宗族社会媾和,《风再起时》和《追龙》都没有真正地革新香港电影史中层出不穷的“枭雄即超级英雄”类型片,导演们没有突破江湖恩怨的框架,不过电影仍然可以具体地再现一个时代一些特定人群的行为痕迹。相比之下,庄文强向前进了一步。《金手指》的底色是更暗沉的,它触及了香港实现了“现代转型”之后深沉的虚无,权贵的翻云覆雨以更隐秘的方式实现。
正如民间所谓“穷人的钱是钱,富人的钱是数字”,《金手指》展开的罪案围绕着不可见的钱的流动,以及资本内部的看不见的罪恶。这对庄文强的写作和拍摄而言都是极大的挑战,尤其在《华尔街之狼》《大空头》这些好莱坞抨击资本市场的喜剧之后,中国香港创作者如何结合本地的历史制造新的叙事和新的影像,是备受期待的。但现在看起来,最终成片的《金手指》也许很难满足众人对它持续了数年的期待。
电影平行展开了两条不断被中断的时间线,明线是刘德华扮演的刘启源用15年追查程一言金融犯罪的证据,插叙的过去式则拼贴出程一言“杀人放火金腰带”的发迹。钱和人的双向控制,钱和权力的双向流动,是这个故事的黑暗之心,被插叙割得七零八落的时间线同样割裂了这个至暗的内核。电影的画面不断在叙事的现实和回忆的片段之间切换,显得导演的创作方向也是踟蹰的:他试图厘清这桩陈年案件,揭示1980年代突飞猛进的“现代香港”繁华躯壳里流淌着贪婪的败血,但他无法不流连红磡湾的山和海;电影里“金山大楼”是不受遏制的欲望的具象象征,但这栋大楼和香港起伏的水泥森林天际线融化在夕阳里的画面,暴露了导演浓厚的乡愁,他对真相和现实感到愤怒,可他无法不留恋那个时代。
甚至,连演员们都成了乡愁的一部分。不出意外地,梁朝伟和刘德华双双得到观众的习惯性好评。又一次,梁朝伟演出了一个“没有痕迹的角色扮演者”,戏里戏外,银幕上下,他都是在真实和扮演之间游刃有余的人。刘德华仍然是戴着没有裂缝的面具捍卫秩序的人,鬓发斑白的他对峙梁朝伟平静陈词时,这个形象重合了他在10年前的电影《寒战》里以保安局长的身份强调“法制、法治和安全是中国香港的核心价值”。无论梁朝伟还是刘德华,他们都再度拾起各自最擅长也最有经验的那张假面,以至于他们出现在同个镜头里,画面上充斥的未必是戏的张力,而是浓缩了香港电影曾经的两个强悍的符号。